乌兰朵盯着魏殳墨琉璃似的眼睛用贵霜语说了一串旁人听不懂的话。她的语速很快,魏殳只依稀分辨出“神庙”“香冢”两个词,不由蹙起眉,沉声道:

“阁下何意?”

小王女一愣,面露失望之色。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触栖在魏殳肩上的蝴蝶。翠蝶不理会她,如同生了根的草叶牢牢攀附着魏殳浅枝松色的外裳。

乌兰朵心里更确信了几分眼里一亮转用汉语说道:“天人转世,入灾厄道则化墨发墨眸。维摩使者只听令于香音之神,你身上有它们要找的东西。”

温恪闻言皱眉。

按这贵霜人的意思金笼里那些诡秘的变色蝴蝶能寻到的都是些香料。现下蝴蝶找上魏殳贵霜人理应盘问他是否藏香才对这“画像”与“化身”的说法又不知从何而来。

魏殳打量这金发碧眸的灰袍人,一眼认出,她便是月前在春溪畔同自己赛马比试、又赠以圆月弯刀的异族少女。

可惜这位贵霜来的姑娘大约真的分辨不清汉人的面孔她望着魏殳的眼神就像是盯着一个从未碰过面的陌生人。

魏殳抽回被乌兰朵拽住的衣袖轻笑一声:“在下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像是怀揣异宝之人吗?”

乌兰朵不依不饶对叱拨红吩咐道:“阿红,取象藏纱来。”

叱拨红领命,将金笼与黑纱奉上。他望着魏殳,又看了看小王女,似乎想说什么,可惜乌兰朵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她低声唱了一句冗长的祷词,维摩蝶竟随之飞起,归入笼中。象藏纱覆着金笼,瞬息以后,蝴蝶纷纷变回黑色。

她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方象藏纱,将黑纱轻轻搭在魏殳肩头。

这片纱长而薄,曳至地面,几乎如一团浓雾,将魏殳笼起。纱料的颜色较先前那块更加深邃,浓重的墨色里,隐约画着浅绯色的暗纹。

她见魏殳神色冷然,像看江湖骗子一样望着自己,忍不住急道:“你不许走。”

魏殳浅笑着点头,站定,任其施为。

他的族姓与贵霜王室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倘若贸然相抗,反倒显得可疑,不如顺水推舟,以不变应万变。

乌兰朵定定地望着漆黑如夜的象藏纱,眼里燃起一团翡翠色的火。

她此番前往东州,只为寻找优昙婆罗。

贵霜王垂垂老矣,缠绵病榻,她虽说是父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可上头还有六位王兄王姊,一个个对王位虎视眈眈,都不是省油的灯。

优昙婆罗事关重大,那些贵霜暗探虽说办事尚算妥帖,可毕竟没有象征着王室血脉的翡翠色眼睛。

十多年前,伽珞摩达神庙的香木被叛贼窃走,她当然不放心这些异瞳之人,决意亲自东去寻香。

乌兰朵将金笼打开。

黑色的蝴蝶飞出笼子,化作纯青琉璃色,歇在魏殳左肩。一切都同先前一模一样。

魏殳不解其意,无奈道:“如何?能放在下走了么。”

乌兰朵望着翠蝶,惊喜万分,脱口而出道:“象藏纱能隔绝优昙婆罗木的香气。若只是你的衣料沾染神木之香,维摩蝶是绝不可能变色的。”

“我见过你的画像在父亲的寝宫和伽珞摩达神庙里,都见过。”

“神庙的石碑记载,唯有身负香骨之人,才能隔着象藏纱,引得维摩蝶意动。乾达婆不啖酒肉,唯以香音滋身,这香骨,便是神明亲吻过的印记”

“您能帮我找到优昙婆罗吗?”

小王女望着魏殳左肩胛处,目光热切,似有所指。她眼中满含虔诚与期待,可魏殳的容色却倏然变冷。

大片的翡翠蝴蝶栖在他的肩上,轻柔得像花瓣一样,却仿佛透过了经年的时光,切切噬咬着他的血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蝴蝶骨上的那处陈伤刹那间变得滚烫。

魏殳怫然而怒,一把扯下这不知所谓的“象藏纱”,抛入乌兰朵怀里。维摩蝶受惊,扑棱棱飞起,惶惶无措地绕着他,低低飞旋,像在秋风里瑟瑟凋零的木叶。

他的后背哪有什么高贵纯洁的神印香骨,烙刻在他躯壳上的,唯有象征着罪孽与耻辱的丑陋疮疤。

当真胡言乱语,可笑之至。

他眉眼带煞,面若冰霜,轻笑一声,话里的温度却冰到极点:

“怎么,你想看看?”

乌兰朵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应答,低声嗫嚅道:“没没有。”

叱拨红侍立在侧,急得干瞪眼。他身为贵霜暗探,对鉴别汉人的容貌很有一套办法。

这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目如秋水,鬓若刀裁,吐息轻而浅,松形鹤步,身法飘逸,分明像是有内家功夫傍身却又面色苍白,难掩倦意,像是气血亏损、积劳体虚,实在有些古怪。

此人姿容出众,气度卓然,叱拨红当然记得他。

旬月之前,这人同一个糟老头子一起来“琶密鄂州土产”吃饭,他那双眼睛,像极了羊皮卷上画着的抱香侯。

叱拨红有心想劝主子低调行事,可终究事与愿违。今日他与小殿下在临江城出了个大大的风头,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东州人来暗中盯梢。

叱拨红吊起他那铁锈色的粗眉毛,看了乌兰朵一眼,心里还惦记着他俩乔装的身份,低声道:“少爷”

贵霜探子上前与小殿下耳语一番,乌兰朵望着魏殳的眼神刹那间变了。

她深深地看了魏殳一眼,不再纠缠,吩咐道:“阿红,我们走。”

两位带着蝴蝶变戏法的贵霜人一走,铺子里看热闹的都倍感无趣,渐渐也都散了。

魏殳转过身,却见温恪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淡淡道:“小郎君还有事么?”

温恪惦记着那只寄存在鼎泰号十多天的匣子,很想问问魏殳愿不愿意接下这桩买卖,更想问这些天他究竟忙什么去了。

温小郎君刚要开口,却见魏殳神容冷峻,面含忧悒,似乎心情不好。

他踌躇片刻,终是将这些未曾说出的疑问埋入心底。温恪只是疏离而礼貌地向魏殳一揖,带着窨香坛,转身离去。

庞百万坐在柜台后,愣愣地瞧着小郎君的背影,手中才取出的紫檀木匣不知该往哪儿放。

几刻钟前,这位少爷对紫檀匣还是一副很上心的模样,恨不得这笺子弹指间就能写完如今终于等来代笔之人,做东家的却一改前态,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

庞百万不解其意,只当小郎君不愿透露身份。可俩人似乎都认识,却不知遮遮掩掩的为了什么。

他忙了大半个下午,如今太阳已经偏西,鼎泰号里买香的客人也陆续散去。铺子里总算清净了许多,庞百万终于偷得半刻闲暇,抽他的波斯水烟。

这水烟袋是他前几天从一个灰眼睛的贵霜人手里换来的,琉璃盛水斗,象牙的烟嘴,漂亮极了。庞掌柜在烟锅里新填了烟叶,点燃,惬意地吸一口,吐出一个青灰色的烟圈。

烟气有些呛,魏殳不大适应地皱了皱眉,离掌柜远了些。淡淡的烟火气缭绕在铺子里,他低咳几声,将一枚锭银子搁在柜面上:

“要泾县墨家特制的信纸。好一点的。”

庞百万眉毛一挑,直起身。他同魏殳做了几年生意,还从未见过这人出手如此阔绰的时候。掌柜的磕了一记水烟袋,瞟着那银锭问:

“要多少?”

魏殳抿着唇,斟酌道:“至少二十张,一尺见方的。就取这银子能买到的,最好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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